平凡人的声色与精神虚无 — 你可以读到的《金瓶梅》

醒目：本文所介绍之内容，请看官就标题掂量后自行取舍，认同而观者即为成人有承受力之人，概不欢迎心中猎奇，腹中淫猥，而脸面正俨者。

另，本文很多内容为摘记，如有出格，请联系原作者批评指责，切勿跨省。写至半幅时发觉越写越多，越写越乱，时日太短，我给自己要求的只写半日，力有未逮。比如书中的经济、社会人际、宗教等全都没有展开，请不必苛求。

中国历代从没有哪一部书有如此高的声誉却又如此多的禁毁，只到昨天我拿其中的一些桥段敷衍一篇评测仍然招来那么多的批驳，现在有必要让某些人正视下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物欲需求和精神虚无。

我以为《金瓶梅》里面的男男女女是存在于任何时代的，不必一定穿着明朝或宋朝的衣服……我们的生活中，原本不缺少西门庆，蔡太师，应伯爵，李瓶儿，庞春梅，潘金莲。他们鲜衣亮衫地活跃在中国的土地上，出没于香港与纽约的豪华酒店，我曾经亲眼见到过他们。　（田晓菲语）

少年时，常常在新华书店门外的小书摊边流连。花上5分或1毛钱一边吃着手工制的蛋筒冰淇玲一边看上半天的连环画。这其中有《岳家军》、《瓦岗寨》、《薛仁贵征西》，当然还有我最爱的《三国》和《水浒》。

因为生活在维扬一隅，早已对“淮、越、京、昆”十分熟悉，更兼“王少堂”、“王丽堂”祖孙二人的“评话”熏染（王老先生和我家是邻居），所以一直对“宋江怒杀阎婆惜”，“武松杀嫂”等情节十分畅快，所谓“恶人必有报应，淫人自被戮杀”。

就在那个夏天，也就在新华书店的那扇漂亮的玻璃门内，吉林大学出版出版了《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这是删减版，好玩的是删节处均以“……（余下省略若干字）”标示。

定价很感人，200元

但是最吸引我的却是这样一段杀嫂的细节，虽然被无处不在的省略号所替代，却让人越琢磨越有意味。杀人之前，武松先将松子的衣服剥了个精光，然后用手去摊开她的胸脯，“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是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这“白馥馥”三字触目惊心，心旌神动。再看金莲“星眸半闪，两脚只顾蹬踏”。接下来，更有意味，作者用“初春大雪压着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这样的哀婉伤逝之语来暗示武松之辣手摧花。随后的“娇美不知归何处，芳魂今夜落谁家”，更颇有伤悼之感。其中更有将西门庆与潘金莲当年淫荡的性爱游戏同被杀肢解过程放在一起的“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玩”，欲望与死亡相互并存。

年岁越长，对“复仇与正义”的意味越淡，对“劝讽规诫”的越加怀疑与厌恶。越来越将其与被同样辣手摧残的杨玉环相联系，只觉得其中颇有白居易“恸哭六军”和曹雪芹“万艳同悲”之感。但西门大官人只是个普通人，他固然是恶棍，但同样也只是个普通人，在他和环侍其旁的女子身上，感觉到更为具体的无力之感。

有了困惑就去找东西来读，循着王汝梅教授的足迹，首先正本清源了解了现存《金》书的两大系统。《金瓶梅》的两大主要版本，一个被通称为词话本，另一个被称为绣像本（因为有二百幅绣像插图）或崇祯本。后者不仅是明末一位无名评论者据以评点的底本，也是清初文人张竹坡（1670-1698）据以评点的底本。而自从张评本出现以来，绣像本一直是最为流行的《金瓶梅》版本，以至于词话本《金瓶梅》竟至逐渐湮没无闻了。直到1932年，《金瓶梅词话》在山西发现，随后才有了一系列的印刷出版。

绣像本对此话本多有删改。凡是比较过的读者，想必都有深切感受，两个版本，删改的内容包括回目、诗词、字句和情节补叙以及结构调整。两相互勘验你会发现，绣像本的作者在修辞、技法、章句结构上不论文学造诣还是修养都远远胜过此话本。而且最关键的，从小说的完整性而言，绣像本都要优于词话本。《金瓶梅词话》的故事被当做一个典型的道德寓言，警告世人贪淫与贪财的恶果；而绣像本所强调的，则是尘世万物之痛苦与空虚，并在这种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之下，唤醒读者对生命——生与死本身的反省，从而对自己、对自已的同类，产生同情与慈悲。

但是国内大部分都是所谓“洁本”，台湾和香港有不少词话全本，如：三民书局、里仁书局的

香港太平书局无删节词话本，香港太平书局1982年8月初版，系据1957年版缩尺影印，但将200幅插图分别移到每回之前各两幅。至2000年底，此版本已先后印刷16次。

雪山图书有限公司出版《绣像金瓶梅》，所用故宫珍藏万历年词话本

再回来说说国内，其实国内早有绣像全本，不过很难找到了。其中1957年，毛主席给《金瓶梅》定性：“《金瓶梅》可供参考，就是书中污辱妇女的情节不好，各省委书记可以看看。“有了这话，于是文化部和中宣部商定着手影印《新刻金瓶梅词话》，重新影印2000部，这就是后来人们称的“部长本”。因为发行对象是：各省省委书记，副书记，以及同一级别的正副部长。当时是线装2函21册，正文20册，收入原版插图200幅为一册。这些自然不是你我能搞到的。

回来继续说说“王汝梅”教授，在91年，也就是我初读《金》书3年前，齐鲁出版社曾经出版了一字未删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时1987年，王教授专门写信给文化部领导，齐鲁社专门打报告给国家出版总局，请求出版。

具体信件可查可见

而今看来此书装帧之简陋，何来珍贵之感呢，不过国内依旧难觅。

其实在这一年后，有了更为典雅的本子，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北京大学馆藏版”。

1988年8月，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每回附有两幅插图，书中包括大量的眉批、旁批和夹批，在历史上经过文人的改写增删。4函36册，印数1000套，内部发行，供副教授以上的文科教员购买，定价700元。

借用网友的大全套图片：

验明正身

以上两个本子都是非常好的版本，“得一可以安天下”。

言归正题，说说“普通人的声色与虚无”，放心我坚决不会整高大上的玩意，只聊情与色。

（一）、开胃菜：

袁宏道在写给董其昌的信里，称《金瓶梅》"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先说说声色纵情吧，依旧是从俗的说起。

1、不出彩的性场面

确确实实，《金》书中涉及到情色描写的内容俯拾皆是，大概分为三类：“男女异性交媾”、“男男交媾”所谓“男风”、“双性恋”，至于乱伦不是没有，但是很少。其实书中大部分都是常规的男女交合之事，对于西门庆偶尔的恋童之行，潘金莲大骂臭同性恋（这段对白很好看！潘金莲的嘴实在是太毒了）。而男女之事，大家估计最有印象的莫过于“金莲醉闹葡萄架”，影印绣像如下：

电影版本

真正是：朝随金谷宴，暮伴红楼娃。休道欢娱处，流光逐暮霞。“夫妇人伦，声色性

也”

2、 大官人的淫器包

既然说到淫，就以器具来说吧，免得卫道士们受不得刺激，精血齐流的。

西门庆随身带有一个淫器包儿。这个包儿的内容，属于药物类的有“闺艳声娇”、“颤声娇”，这二者是同物异名。有“封脐膏”。属于淫器类的有“银托子”、“硫黄圈”、“相思套”、“药煮白绫带子”、“悬玉环”、“景东人事”、“缅铃”，一共只有十种。各位有性趣自己去搜。

其实，全书中有淫事描写的只是三十七回，每回中最多的也不过二百多字，把全书中淫事描写总算起来，还不到一万字。而《金》书有多厚呢？仅以94年删节本为例

(二)、主菜上桌：动人美妙的情色

淫者见淫，风月宝鉴照哪一面，全赖自己照。这和薛宝钗读了《西厢》、《牡丹亭》训斥黛玉不该读一样的悖论。《金》是淫书，只是淫又怎样？写淫，也有淫得妙和淫得蠢的，蠢的例子太多，就一一列举了。倘若淫得美妙，就也是一种真切的美妙，需要个真正的人来品个高下。

1、 撞了个“满怀”与崔莺莺的“临去秋波那一转”

第十三回“花子虚的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鬏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趫趫小脚，【脚是性感符号，至今被西方人津津乐道。却不知，中国士大夫早已有之。】立在二门里台基上。那西门庆三不知走进门，两下撞了个满怀。”

这是西门庆与李瓶儿第一次私下照面。崇祯本眉评（实际为李渔所评）说，此一撞，可渭五百年风流孽冤。细绎这段文字，总觉得这一撞有点不可思议。西门庆前往花子虚家，约他去吴银儿家喝花酒，还是大白天。且李瓶儿站在二门的台基上，台基高于地面是肯定的。从大门进来的西门庆，如果不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撞不到李瓶儿身上的。即便按照张竹坡的暗示，西门庆故意要硬撞，多少也有点一厢情愿。但作者这样描写，也有他的道理。不管怎么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私情，需要有一个开始。通常的写法，必是以言语挑逗或试探为先导。而在这里，叙事者在描写言语私挑之前，先让这两个冤家没头没脑地“撞了个满怀”。此一撞，生人撞成了熟人。此前，西门庆与李瓶儿在西门故庄上远远见过一回。西门庆早早就存了心，瓶儿也未必无意。这一撞，有意也就撞成了有情。其中省掉了多少文字，又深藏着多少暧昧!

此处关节有清华大学教授也是著名作家格非老师所著《雪隐鹭鸶》中P198，所写。

这让我想起了崔莺莺和张生普救寺初遇的那一段。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折，落魄张生路过蒲州，偶至普救寺一游，偏偏就在佛殿撞见崔莺莺。张生第一反应是：“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他“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一边搜肠刮肚地唱赞眼前的神仙姐姐，一边说着“我死也”的疯癫话。就这么一个照面，张生已经悲剧性地预感到“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酒馆。”电影《卡萨布兰卡》这句经典台词道尽了姻缘的宿命感。

临去秋波那一转的美人意态，在张生看来，“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着实令读者浮想联翩。现存6种明万历年间刊刻的《西厢记》，卷首均收入一幅款识为“吴越唐寅摹”的《莺莺遗艳》小像，据说这幅小像是唐伯虎《莺莺折花图》的印刷版。画中莺莺侧着芙蓉脸，支颐微笑，端的是宜嗔宜喜春风面，回眸一笑百媚生。明代坊间还流传着一幅传说是南宋画院待诏陈居中的《崔娘莺莺真像》，正统年间，祝枝山说他曾在北京看到过这幅陈居中版的莺莺真像：“继于疁城僧院中见一本，大略相类，妖妍宛约，故犹动人。”（《怀星堂集》）

晚明文人圈流传着一个段子，表明“莺莺真像”不仅可供把玩，更有启发禅悟的奇妙功用。据说明中叶的武英殿大学士丘濬，某日曾至某佛寺，见四壁俱画《西厢》。丘濬惊问：“空门安得有此？”僧人从容答来：“老僧从此悟禅。”丘学士不解：“何处得悟？”答曰：“是‘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参禅有活参也有死参，读书也是如此。《西厢记》何其幸运！这一等禅僧，便是那另做眼儿看的千古知音。而《金》则何其不幸。

3、 夫妻床头床尾的故事

张爱玲曾发问："何以《红楼梦》比较通俗得多，只听见有熟读《红楼梦》的，而不大有熟读《金瓶梅》的？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注定了《金瓶梅》不能成为家喻户晓、有口皆碑的"通俗小说"：大众读者喜欢的，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一定是"色情与暴力"。而是小布尔乔亚式的伤感与浪漫，张爱玲所谓的"温婉、感伤、小市民道德的爱情故事"。而《金》书恰好相反是世俗真平民的“居家生活”故事。用人话讲，极端点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小时代”，《金》是“情色成人版”的《活着》

且说吴月娘与西门庆夫妻交恶，闹别扭的原因是大官人要迎娶“李瓶儿”，作为正妻的吴月娘深感貌美富贵的李瓶儿对自己的地位构成威胁，遂加以阻挠，导致“李瓶儿”嫁给“蒋竹山”。大官人归来后听说此事，大发雷霆，虽脚踢的是潘金莲，但从他嘴里骂出来的“淫妇们”中“们”一语，是包括了吴月娘在内的。后经金莲挑拨，遂将一切记在月娘账上。彼此起了别扭，照面连话都不讲，“两个把心来冷淡了”。

这一闹就是4个多月，其中如何为“和好”铺垫真是波波折折，十分精彩，至于最后关头，,西门庆撒娇赖皮、杀鸡扯脖甚至不惜折叠腿装矮子等调笑，月娘故作嗔语呵斥，都是寻常夫妻间日常上演的报喜。紧接着好戏接着演，一个嬉皮笑脸，一个金刚怒目，最后自然是以一场云雨之欢来收场，夫妻重归于好。

此后有两个余波：其一是，西门庆与月娘和好后，将其在妓院中所受委屈向月娘倾诉。其二是，孟玉楼赶赴潘金莲处，将“公婆（夫妻）两个和好” 一事当作新闻，将夫妻二人床上交媾秘闻赋予丫头小厮们传播。在夫妻月娘与西门庆交恶之处，孟与潘都曾劝和，而今雨过天勤，二人突然心生愤恨，转而攻击，人心境遇岂不都是如此？

所以说，与就连不更世事的少男少女也能够爱不释手的《红楼梦》相反，《金瓶梅》是完全意义上的"成人小说"：一个读者必须有健壮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头脑，才能够真正欣赏与理解《金瓶梅》，能够直面其中因为极端写实而格外惊心动魄的暴力

声色部分余下就不在写了，比如大官人对李瓶儿的生命挽留直追“五丈原”诸葛亮夺魂。现在说说虚无吧，

1、“群芳谱”都是哪些人？

张竹坡对西门庆一生所经历的女人做了一番详尽的统计。据他列表计算，西门庆“淫过妇女”，共有十九位，当然不包括正妻吴月娘在内。这个列表，堪称西门庆的“群芳谱”。不过，如果把这些人物与《红楼梦》中的“千红万艳”做一个对比，不论是身份还是品性，其市井的寒酸穷愁立刻暴露无遗。潘金莲自幼失身于王招宣、张大户，后又嫁给三寸丁武大郎，其微贱不堪如此；李瓶儿原本是太监手里的玩物，且是花子虚的遗孀；春梅、迎春、绣春和兰香都是使女、丫头，根本上不了台面；孟玉楼年龄偏大，是个再醮妇人，且在西门庆死后再度改嫁；李娇儿是妓院出身，西门庆死后仍归于妓院；孙雪娥是家中负责上灶刷锅的“厨役”式人物，西门庆只有在要人捏背捶腿的时候，才会想起她来；林太太是一“半老徐娘”；如意乃一奶妈；朱蕙莲、惠元、王六儿、贲四嫂均为伙计下人的媳妇，为西门庆所霸占取乐；而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之辈，本来就是勾栏青楼中人。

经张竹坡这么一统计，我们还真可以从中看出名堂。西门庆虽占着“古今第一淫人”的名头，可到手的这十九人，都是市井中的庸常妇女，没有任何一个“金枝玉叶”式的闺阁名媛。若说“解馋红娘”一类的角色，西门庆倒是触手可及，至于莺莺，他连影子都还没见过呢。更不用提《红楼梦》中钗、黛、湘、妙那一流的人物了。

其实西门庆挺可怜，他找到的那些女人都是乱七八糟的，都是不上档次的，全是下人媳妇、妓女、麻子、寡妇等。他喜欢的两个女人，一个只见过面，一个都没见着。作者显然不是要把西门庆只写成坏人，他某种意义上是坏人，但作者的意思是，西门庆是一个被欲望所羁绊的，深陷在欲望里的人，在欲望中不知道克制的普通人，这里要体现出作者悲悯的地方。你放到今天，很多人对我说，像西门庆这样的人，放在今天就是个好人。我说，好人也不见得，但他就是普通人。

最终其也是在追求上流女子（黄氏和蓝氏）之途上命丧黄泉。可见作者有意将这些女子作出“天、人之分”。那黄氏女只是一个传说，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蓝氏女只有容貌而已，虚无缥缈，西门庆可望而不可即。她们的虚诞不真也映照出其拥有的19位俗世女子的梦幻泡影，这正是作者“明色空、规劝人”的关键所在，绝不说教，你自己体悟。

而《红楼梦》对赵姨娘、贾琏、贾芹这样的人物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与同情，就更无论等而下之的，比如那些常惹得宝玉恨恨的老婆子们，晴雯的嫂子，或者善姐与秋桐。《红楼梦》对生活是捐弃的，对平凡的人生是否定的，我真真读来却是毛骨悚然，对一切庸常的蔑视是不是一种更深的残忍与刻薄？

2.家中宣淫是罪过——晚明士大夫的精神虚无

且观下面几幅图，马赛克的原因不说了

可见围墙之内而已，各位娶妻若有子嗣，哪个没干过？再观其在勾栏瓦肆之中的表现，则又是另外一副面貌。

按理说，既然《金瓶梅》中涉及大量关于妓院的内容，性描写理当于这类场合极尽铺叙才是。可令人奇怪的是，不论是李桂姐家，还是郑爱香家，西门庆、应伯爵之流之去“嫖妓”，总是一大帮人，很少有单独前往的。他们在妓院吃喝调笑、唱词吟曲、插科打诨，虽说偶尔也会讲讲荤段子，但作者却极少描写性事场景。可见这伙人去妓院，并不专以性交为事，而只是聚众取乐。虽然每次西门庆都会“留宿”，但作者似乎对留宿后的“事态”没什么兴趣，往往草草交代两笔就算完事。西门庆到了这类场所，亦能遵循妓家之礼节。他虽不识多字，倒也颇能附庸风雅，甚至颇多考虑妓者的喜好和心理，曲意逢迎。这与他对待家中奴仆妇女如贲四嫂、如意、惠元媳妇等人的鲁莽态度——进门就干，完事即走——确乎迥然不同。

色情的事情都发生在家里而不是妓院。这是为什么？中国人去妓院，从古至今其实是带有礼的约束的，他们去妓院不完全是消费“性”，其实带有某种附庸风雅的味道在里面。比如应伯爵说，今天下大雪了，我们为什么不学孟浩然去踏雪寻梅呢？其实就是去妓院。这当中，他们去妓院主要是吃喝玩乐风雅，不只是满足性欲。但在家里，会养很多三妻四妾，会勾引下人的媳妇，会把自己的家变成萨德的那种乌托邦。这个东西一直延续到《海上花列传》。《海上花列传》写了那么多关于喝花酒的事情，但从不涉及色情。这不是作家故意避讳，而是在那样一个风俗中是不允许的。

至于为何在此时代会有如此多的床笫之作，请自行查考。

3、 顶梁柱倒下家族的命运

西门庆一命呜呼后，家中的顶梁柱倒下。说到底大官人到底什么身份？不过是家中的男主人，妻妾们的丈夫，儿女们的父亲，丫鬟小厮的主人，清河县的商人，妓馆的过客，权宦的代理人。他在社会中扮演的不就是看我这篇文章的绝大部分男同胞么？他倒下了，什么结局？一个大家族的悲剧，大伙最熟悉的莫过于《红楼梦》，树倒猢狲散，但是但是但是，却来了个最大的败笔“兰桂（子孙之意）齐芳”。而《金》很彻底，一朝人空散，便是那三张大床也不能幸免。这里重要的是注意到西门庆的遗命与曹操的遗命有相似之处（希望姬妾不要分散）。但是无论这样的临终遗言是否得到实现，它只是一个空虚的愿望而已，因为最终就连那些姬妾，也难免化为过眼云烟。

潘金莲李娇儿孟玉楼庞春梅等人大都分散，李瓶儿已死，孙雪娥被拐，吴月娘带着个遗腹子，无力巩固这个小帝国，各种帮闲清客全都露出了丑恶嘴脸，恨不能把西门大官人身后产业瓜分殆尽。曾经跟西门庆勾搭成奸勉力逢迎的王六儿，在西门庆死后，立刻撺掇自己那犹豫不决的丈夫将西门庆的产业霸到自己家名下，简直一代女枭雄，真正的肉洞里有虾蟹，辣手无情！

再回看西门庆对李瓶儿27盏本命灯“一灯复明”的心理刻画，你会发觉他对李瓶儿的眷恋和对一个家族完整性的渴求。

4、说说主题吧

《金》书中写的人情，不是史诗中的传奇，壮怀激烈，却是现世的交易，银货两讫。 金瓶昭示的人生是什么？ 贪，嗔，痴。说来也有些七宗罪的意思，人痴迷什么，也将死于什么。你的性格或者际遇，没有绝对的祸福，也看你怎么平衡。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命运这个东西，就是来颠覆的。我们能做的也就是顺其自然，随之起伏而已。 看官请看：

金莲，是欲望的代表。她美且媚，有着最热烈的生命力，她追求生命的激情和热度，其实完全不在乎世俗的财物。可她对欲望有无尽的索求，终于她的结局是惨烈的，可也配她轰轰烈烈的生。
　　 瓶儿，是痴迷。她温柔散漫，一生情寄西门庆，如他自己所说：他是医她的药。她临终前温柔的慈悲，她的微笑，叹息和落泪，秋水堂比喻是一支地狱的金莲，笔锋直逼《罪与罚》。我亦看的惊心。瓶儿瓶儿，真的不过是容器，引自何处而已。
　　春梅，是最具现代意识的女性了。她性格刚强，端的有自己的意态，即时在身为奴依然不卑不亢；最赞叹的是，她一直有自己的趣味和操守，不依附于男人。她会欣赏花月春风，即时一个人；她对金莲有情有义.“国士待之”

我请读者不要被皮相所蒙蔽，以为作者安排金莲被杀，瓶儿病死，春梅淫亡，是对这些女子作文字的惩罚：我们要看他笔下流露的深深的哀怜。说说财色二字

这财色两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乘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污粪土。高堂广厦，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纷袄，孤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姗；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只有《金刚经》上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果时，一件也用不着。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环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肩落眼，人皆掩弃而过之；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装装，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案，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
　　 虽然这一段话的前半，表面看来不过是“粪土富贵”的劝戒老套，但是随着对《金刚经》的引用，作者很快便把议论转到人生短暂、无奈死亡之何的万古深悲，而作者为读者建议的出路"削去六根清净、参透空色世界"，也因为它的极端性而显得相当惊人，因为这样的出路，远非词话本之"持盈慎满"为可比。如果"持盈慎满"是镶嵌在儒家思想框架之中的概念，那么"参透空色世界"则是佛教的精义；如果"持盈慎满"的教训只适用于深深沉溺于这个红尘世界的读者，那么，绣像本则从小说一开始，就对读者进行当头棒喝，向读者展示人生有尽，死亡无情。紧接着上面引述的那一段话，作者感叹道：
　　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一日无常万事休，这是绣像本作者最深切的隐痛。词话本谆谆告诫读者如何应付生命中的"万事"，而绣像本却意在唤醒读者对生命本体的自觉，给读者看到包围了、环绕着人生万事的"无常"。　　

《金瓶梅》的时代距今已有400多年，而书中描摹的人情人性，与当今社会有多大差异呢？格非也在序中明言：当今中国社会状况的刺激以及这种刺激带给他的种种困惑，也是写作此书的动因之一。因此，即使时移世易，关于《金瓶梅》的话题，还可以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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