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电影往事

提起西西里，对其有所耳闻的国人，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大概就是臭名昭著的黑手党。当然这与在美国日渐坐大的黑手党人多年来保持着西西里的传统与风俗密不可分，同时科波拉的《教父》也功不可没。在西西里任何一座城市的街头随意走进一家纪念品商店，数量最多也最醒目的，永远是教父形象的各色小物件和T恤衫，在数量上能与之等量齐观的，只有各色雕印着三曲腿图案的大小瓷盘。正如三曲腿标志给人的第一印象，西西里对于未曾亲自前往的很多人而言，都带着一点诡异的神秘，人们想象那是海妖聚居的地中海孤岛，是阴郁的黑手党王国。然而，真正的西西里，只是地中海上一个略显固执地葆有自己旧日风貌的老派贵族，从容地守望这片海域的沧桑变换。

西西里最早为公元前8世纪的古希腊远征军发现，彼时这支军队正在寻找新大陆，而与伯罗奔尼撒半岛隔海相望的一座不知名岛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在环岛航行过后，他们发现这个岛有三个端点分别指向东、南、北三个方向，酷似三角形，遂以Trinacria将其命名。而Trinacria在希腊语中是“三条腿”的意思。所以不久之后三曲腿图案就作为这座岛的象征开始出现，一直沿用至今。图案中的三条腿象征西西里的三个海角，象征丰饶的麦穗围绕着中间的女妖美杜莎头，在希腊神话中，美杜莎的头让珀尔修斯割下来后交给了雅典娜镶在胸甲和盾牌上，后来这个美杜莎的头像也象征着雅典娜的庇护。

地处亚欧非三个大陆的交汇之处，西西里岛至今保留着大量罗马、雅典和北非风格的建筑。作为很长一段时期内罗马的领土，西西里大大小小的城市散布着罗马式建筑，最典型的代表，当属墨西拿大教堂。在东部的小镇陶尔米纳和锡拉库萨，则都有古希腊风格的马蹄形剧场，现已成为著名的旅游观光景点。而位于西西里西南部的小镇阿格里真托，更是有“小雅典”之称，这里保存了现希腊境外最完整的多立克柱式神庙群，有一些的历史甚至比著名的帕特农神庙更为久远。而在首府巴勒莫城内，更是坐落着大量极具特色的阿拉伯-诺曼式建筑，阿尔伯利亚和卡伯区域都是当年阿拉伯人聚居的地方。巴勒莫的中心建筑——巴勒莫主教堂，更是融诺曼风格教堂主体、阿拉伯圆柱、哥特式塔楼和巴洛克式拱顶于一体，成了西西里多元文化的活化石。这些气质迥异的建筑，也时刻提醒着人们，这座富饶的岛屿，曾在千百年来在雅典人、罗马人、北非阿拉伯人、诺曼人以及后来的日耳曼人和西班牙人之间数易其手，直至1860年，加里波底的起义使它从波旁家族手中解放出来，于次年并入意大利联合王国。现如今，西西里是意大利共和国一个单独的行政大区。

巴勒莫：落寞的贵族

作为西西里的首府，岛上最大的城市，巴勒莫永远是观察西西里最好的窗口。1860年的两西西里王国是意大利最古老也是面积最大的王国，拥有900万人口，首都那不勒斯。国王弗朗切斯科二世专横无能，国内政治腐败、民不聊生。5月10日，一代名将加里波第率一千余人的革命军在西西里南部的马尔萨拉登陆。他明智地决定不作停留，以骑兵和精锐的热那亚宪兵为前导直扑首府巴勒莫，巴勒莫的当地市民爆发了大规模的起义，宣告了一个时代的落幕。

维斯康蒂的《豹》就是以这一事件为背景，表现了以萨利纳亲王（伯特·兰卡斯特饰）为代表的最后一批贵族阶级，在风云变幻的时代中，无力的落寞感。在迅疾变化的战争时局下，昔日的贵族已然沦为乱世的凡人，他们失去了过去呼风唤雨的能力，只能任由新上台的军队差遣。正如全片的点睛之笔所言，狮子和虎豹都将被土狗和豺狼所取代。“西西里人的愿望，就是沉睡在梦里……所有的呐喊，都是渴望遗忘，寻欢作乐是为了遗忘，枪林弹雨是渴望死亡，啜饮甘甜的饮料，都是为了最终的安宁——也就是死亡。”言下之意，政府会不断更替，贵族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为革命党，但西西里人习惯了的生活却只会依旧。古老的西西里，千百年来始终保持着相对封闭和固有的传统，分明就是与它同样古老的贵族的化身。

直至今日，传统与守旧依然是西西里人的性格标签。虽然加里波第当年通过的海军元帅桥如今已成一片遗址，但巴勒莫的街道和教堂百年来并未发生什么本质的改变。漂泊在外的西西里人，心中永远会对这片故土心怀依恋，哪怕是叱刹风云的教父也不例外。在《教父3》的结尾，垂垂老矣的迈克尔（阿尔·帕西诺饰）在西西里老宅的院落里孤独地死去，与他相伴的只有一条狗。

柯里昂：爱恨交织黑手党

不少人并不知道的是，在巴勒莫南边约60公里，就有一个名为“柯里昂”的小镇，《教父》里大名鼎鼎的柯里昂家族的姓，就由此而来。柯里昂镇常住人口仅有约12000人，却着实诞生了不少知名的“教父”，如麦克尔·纳瓦拉、萨尔瓦多·利纳（绰号“野兽”）、伯纳德·普罗凡扎诺（绰号“推土机”）等人。自60年代起柯里昂镇的黑社会组织就名声在外，至今许多组织的大本营依然还在这里。

由于《教父》太过著名，影片上映之后每年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为了一睹教父家乡的风采而慕名来到柯里昂，但是小镇的居民却认为这破坏了它原本的安宁平静。据说最初见到外人时，家家禁闭窗门，街上的人也都一齐打量着游客，气氛很有点局促不安。后来，镇上的居民不堪其扰，甚至不再希望自己的小镇与黑手党的概念直接关联在一起，想过更改镇名。

事实上，最早的黑手党并不是今天人们熟知的黑社会组织，而是一个贫苦农民为求生存而联合起来的秘密组织。黑手党（Mafia）一词起源于1282年3月30日的西西里起义，当时一个巴勒莫少女在结婚当天被法国士兵强奸后，西西里人开始了疯狂的报复，他们袭击见到的每一个法国人，并提出“Morto Alla Francia, Italia Anela”（意大利文“消灭法国是意大利的渴求”，同时，Mafia在阿拉伯语中，有“避难地”的意思。），而Mafia就是这个口号的缩写。当年的Mafia都是穷苦出身，彼此之间经常互相接济，这也成了黑手党人后来一直秉持的组织方针。黑手党创立的早年间，都以替穷人出头、替蒙受冤屈的平民百姓伸张正义为宗旨，时间渐长以后，在西西里人的心目中，其公证权威性比政府还要突出（在《教父》的开场一幕中，我们就见识了老教父的这一面），因此成为一个黑手党人在西西里也是无比光荣和自豪的事。但久而久之，习惯了用暴力手段树立权威的黑手党，逐步控制了了西西里岛上的畜牧、屠宰、果园和港口，开始像私人收取保护费，渐渐演变成今天那个规模庞大的犯罪组织。

所以，黑手党在西西里人的心中，就成了一个让人爱恨交加的意象。一方面，人们仍然用象征着尊贵的“唐”来称呼各个黑手党组织的最高领袖；而另一方面，人们又想着各种法子来纪念曾与黑手党顽强抗争过的英雄。今天的巴勒莫机场名为“法尔科内-博尔塞利诺”，这个拗口的古怪名字是为了纪念两位勇敢的地方法官乔万尼·法尔科内和保罗·博尔塞利诺，两人都曾不屈不饶地试图铲除黑手党的有组织犯罪，最终都于1992年惨遭炸弹暗杀。后来，意大利人还拍过多部以法尔科内的名字命名的电影，还原该事件。

巴盖里亚：托纳多雷的乡愁

巴勒莫往东约20公里，是一个名为巴盖里亚的海滨度假小镇，而它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曾拍摄过“时空三部曲”的著名导演吉赛贝·托纳多雷的故乡。

如果你想在通过一位导演的电影饱览最纯正的西西里风情，托纳多雷是最好甚至可能是唯一的选择（事实上，他的电影也确实是很多未曾踏足过西西里的人对这座岛最直观的认知）。电影史上固然有数不清的导演在这座美丽的岛屿上取景拍片，但是绝大部分都是截取片段历史背景，又或是仅仅聚焦于某片风光无两的海滩，若论及从一景一物、一举一动的寻常生活气息中还原西西里的神韵，无人能及托纳多雷的温柔与细腻。

在托纳多雷迄今为止总共11部作品里，就有《天堂电影院》《新天堂星探》《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巴阿里亚》4部讲述着发生在西西里寻常百姓间的命运传奇。在这些电影里，你会发现如同走过街边时随处可见的生活场景——喧闹的广场上聚拢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带着一架老旧摄影机的小贩以“招募影坛新秀”之名引来镇上人们关注的目光，顽皮的少年飞驰掠过狭窄的巷道，在窗台上晾衣服的妇人用夹杂着浓重意大利南方口音的强调高喊着“早点回家”......这就是我们熟悉的托托和雷纳托们长大的地方。

2009年，托纳多雷回到故乡拍摄了带有自传性质的《巴阿里亚》（“巴阿里亚”是巴盖里亚的西西里方言发音），试图将自己对西西里的万千愁绪都浇筑进这样一部史诗作品当中。影片始于墨索里尼当政时期，二战一触即发，其间穿插了盟军登陆、意大利战败、战后经济衰退、黑手党盛行、共产党当政等一系列历史事件，来衬托主人公佩佩一家人的命运流转。托纳多雷试图像《豹》一般，通过在流变的动荡时局中发生的家族故事，来管窥几十年的大时代间，像佩佩一样的普通人家生活的演变。像《天堂电影院》一样，佩佩在长大后一度远走苏联，走出了封闭的西西里去追寻心中的理想，但是年岁渐老之后回归故土，依然丢不下对童年的依恋。像《豹》一样，在大旗变换的政局之下，曾经激昂的政治观念都归于沉寂，不变的是年轻的晚辈依旧以西西里的方式开始另一个生命轮回。

斯特隆博利：孤绝与荒芜

在西西里北部海域，如珍珠一般零星分布着7座小岛，从海底伸出的巨大岩石伫立在蔚蓝的深海中央。相传这里是古希腊风神居住的地方，因此也以风神埃奥里亚（Eolie））的名字命名。

埃奥里亚群岛的7座小岛风情各异，或精致小巧，或幽静偏远，而其中最特别的一座，当属斯特隆博利。斯特隆博利岛上大部分区域荒无人烟，岛的主体就是一座至今依然活跃的火山，基本每天都能看到从火山口喷涌而出的熔岩。直到今天，岛上的食物和水依然要靠来往轮渡运输，一旦遭遇暴风雨一类的恶劣天气，轮渡停运，小岛就处于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

要想理解斯特隆博利的荒凉与孤绝，最好的方法是欣赏新现实主义大师罗伯特·罗西里尼的同名影片《火山边缘之恋》（原名就是Stromboli ）。英格丽·褒曼饰演的战后难民卡琳，在走投无路的境况下几乎是随性地嫁给了向她求婚的意大利士兵，跟随丈夫回到了家乡斯特隆博利。原以为终于有了依靠的她，却发现自己在岛上需要面临比之前更险峻的生存处境——除了房屋的简陋、土地的贫瘠和火山的威胁之外，还不得不面对保守的西西里村民对她的种种白眼和非议。摩登开化的卡琳在清苦守旧的小岛上，犹如一朵格格不入的恶之花。最终，她也只能前往那座唯一的火山，寻找精神出口。

彼时，褒曼刚刚抛下了在美国的丈夫和孩子，与罗西里尼私奔，整个世界为之哗然，“荡妇”一类的舆论谴责不绝于耳。《火山边缘之恋》就是两人合作的第一部电影，戏外的褒曼，正是戏里的卡琳。被整个村子视作不端异类的卡琳，与被世界抛弃的褒曼如出一辙。而孤绝的斯特隆博利，正是褒曼与罗西里尼当时境遇（两人结合时，都有各自的家庭，在当时的大部分国家，都被视作彻头彻尾的丑闻）的最佳写照，就连褒曼怀孕的细节，都被罗西里尼写进了电影当中。这段时期，深感被孤立的罗西里尼，只能向宗教寻求慰藉，《火山边缘之恋》的结尾部分已经充满了神启的意味，紧随其后的《圣弗朗西斯之花》更是近乎布道般虔诚。

锡拉库萨：古希腊的荣光

在西西里的东南沿海，现在看来不甚起眼的小城锡拉库萨，曾是古时的兵家必争之地。对于熟读希腊罗马史的人而言，它的另一个译名“叙拉古”无疑意味着久远的荣光。

由于地处地中海中往来意大利本土和非洲的交通要道，自公元前7世纪左右建城起，锡拉库萨就是极其重要的贸易港口。借助着得天独厚的的海上优势，锡拉库萨也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与强大的雅典一较高下，并于此后的西西里争夺战中大败雅典。当时的锡拉库萨也达到了国力与文化的顶峰，就连柏拉图都慕其盛名，前往求学。

此后，锡拉库萨最著名的壮举，就是在迦太基与罗马的第二次布匿战争期间为了维护城邦的独立，顽强地抵御罗马的入侵。当时，罗马史上最强大的对手汉尼拔在意大利北部对罗马造成了重大打击，给当时被迫归附于罗马的众多小城邦注入了勇气和信心。当时的锡拉库萨国王亥洛，决定推行科学，提升国力，对抗罗马。著名科学家阿基米德也在此时被委以重任，在锡拉库萨境内大力推行他的各式新奇发明。但此举显然不足以扭转锡拉库萨与罗马国力的悬殊对比，锡拉库萨最终还是在公元前212年被罗马征服，长期处于后者的统治之下。

锡拉库萨的大部分旧时建筑，都毁于一场1693年的大地震。时值巴洛克风格盛行，所以重建后的锡拉库萨基本都是华丽的巴洛克建筑。如今的锡拉库萨，已经是游人如织的著名景点，游客都会在奥蒂加岛中心的多莫广场上驻足，以期瞥见玛莲娜（莫妮卡·贝鲁奇饰）的风骚身影。当年玛莲娜多次匆匆从这里走过，每次都引来小镇所有人的侧目。她身后的大教堂是欧洲最古老的教堂之一，始建于公元前5世纪，最初是雅典娜神庙，后改建为天主教堂。现在在教堂外面依然能看见希腊多立克式廊柱，这也成为锡拉库萨为数不多的印记着古希腊时期风貌之所在。当年的阿波罗神庙和古希腊剧场，现已只剩断壁残垣的遗迹。只有在锡拉库萨主城通往奥蒂加岛的必经之路上矗立着的阿基米德铜像，依然提醒着今人那段已逝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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