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强 | 他与时代相遇,然后背向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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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19年初春,我在香港第一次看到叶世强的作品,当时下意识地觉得它们很特别。
艺术创作大概可以分为真诚与不真诚两种。不真诚,说白了就是刻意,想大卖,想出名,想收获表扬,想树立江湖地位,作品中有很明显的造作气息。这种创作今天比比皆是,哪怕在*级的艺术展会中都不鲜见。
真诚的创作中,有一类有情感而无技术,譬如小孩子的绘画。技术与情感兼有者,很难得,同时也危险,因为一旦成功,有人追捧,有些艺术家就再也不愿意走出过去的窠臼,最后,他们重新变回了不真诚的人,再也难走出来。
叶世强不是这样。他的作品能找到感动,但找不到刻意。
比如他画下雨的瓦屋,只画了层层瓦片和点点雨水,但雨声似乎隔着画布都能听到,那是人生一瞬的宁静。
叶世强 《下雨的瓦屋》 60×72cm 布面油画 2009,摄于香港汉雅轩
他画海湾,犹如火焰的漫天红霞,与广袤海水相对比,形成震撼的冲击力,站在原作前,有天地悠悠的感觉。
叶世强《新城海湾》布面油彩 141x215cm 2005,摄于香港汉雅轩
一张清冷,一张壮阔,一张笔触极简,一张着色充沛,两厢对比,意境大开大合。它们都出自同一人之手,都创作于作者人生的最后十年。
叶世强2012年在台湾病逝,走完了86年的人生旅途。去世前,他在台湾已经具有了相当的名气,被称为一个传奇。但是,他的作品里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固执,这里的笔锋画意,无所拘束。
我觉得这里一定有故事。
02
1949年,正在广州艺术专科学校就读的叶世强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和几位同学一道离开校园,万里流浪。
这一年叶世强23岁,国共内战也到了紧要关头,烽烟遍地,时局动荡。浪漫的年轻人们觉得战争是因为人类缺少艺术真理,他们不想困守于象牙塔,想走向世界,走向自然,去寻找艺术的真谛。
原本他们打算去敦煌,因为据说有作为的艺术家都去过那里,然而战火如荼,交通阻断,北上已无可能,最后他们把目的地改为了台湾。
1949年5月31日,叶世强、杨之光、蒋健飞三位同学登上了开往台湾的客轮。作为穷学生,他们只能睡在被挤得水泄不通的露天甲板上。一路风高浪急,叶世强吐的七荤八素,蒋健飞打起了摆子,出发时豪情壮志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1949年与杨之光等同学搭乘招商局“海鸮”轮船去台湾的叶世强,摄于香港汉雅轩
但比起后面的遭遇,这些都是小事。
时逢国民党迁台的历史背景,台湾对外来者十分警惕,严查户口。三个人在台北不仅没有生计,甚至因为没有证件东躲西藏,最惨时只能靠便宜的香蕉充饥。原本说好一个人有饭三个人吃,现在三个人都没饭吃,只好分道扬镳,各谋出路。
不到半年,遍尝人世辛酸的杨之光浪子回头,赶上了台湾返回大陆的最后一班轮船。
蒋健飞则先在金门当兵,后来在家人帮助下考入了台湾省立师范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1967年携全家赴美,开始了新的生活。
两位同学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告别了年少轻狂。
可叶世强偏偏选了截然不同的一条路。
03
1949年10月,随着国民党败退台湾,两岸一切交通也就此中断,叶世强被滞留孤岛,回家变得遥遥无期。
为了解决温饱,他只好和蒋健飞一样,选择回头念书,考入了公费的台湾师范学院艺术学系。
在学校,叶世强显然属于才华出众的那一个,很快就有了被人看好的前途。1953年,师院举办师生美展,《中央日报》的报道中曾有如下评语,“叶世强的色感新鲜,意境奇异,却已独创一格,其将来的成就大可预卜。”
当时来观展的台“外交部”部长叶公超,对叶世强参展作品十分欣赏,系主任黄君璧便一口答应将其中一幅卖予叶公超收藏。
一个未出茅庐的艺术生,一个滞留在台的流浪青年,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被高官垂青都是件天大的好事。可是叶世强的反应出乎意料,他当晚就将作品全部撤下,退出展览。
黄君璧急坏了,亲自跑来劝说。叶世强最后同意交出作品,但画款一分不要,全都转给班上一位需要资助的同学。
有记者问晚年的叶世强,当时是怎么想的?回答道,作品能够不卖最好不卖,卖画对一个创作者的影响很大,因为画的时候心境就会不一样。
叶世强最后甚至没有顺利毕业,原因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因为他经常翘课自己跑出去写生,以至于多门科目不及格,重修三年还是没过。
“台湾的艺术院校是教不出艺术家的”,他多年后对人说。
04
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对叶世强依然如此重要么?
答案显而易见。
从学校离开后,叶世强常年以美术教学为生,在台大、复兴商工等学校都留下了 授课的身影。可另一方面,作为一名创作者,他不仅不靠卖画赚钱,甚至很少对外展示作品,与艺术市场执拗保持着距离。
有一回不高兴了,他跟复兴商工的校长拍桌子吵架不干,结果丢了工作,又逢失恋,生活一下子潦倒不堪。
人生跌倒了,叶世强反而找到了更大的快乐。
他回忆道:“那时有个大寒流来,我骑脚踏车到观音山写生,我一个人静静在那里画,冷得干干净净,穷得干干净净,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也没有游客来打扰,我才体会到真正的创作是这样,而且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很高的享受。”
叶世强《观音山石桌椅》90x128.5cm 布面油画 1965
到底什么样?他后来有个总结:“把我们的内心空的干干净净,那个时候才动手,瞬间掌握当下的感觉,这样的艺术才最纯粹。”
叶世强觉得,“真正的作家创作最好的时候,都是他最潦倒的时候。”
05
和很多当年流落到台湾的人不同,叶世强似乎一直没有为稻粮而打拼的念头,任何可能影响艺术追求的心绪,都被他如浮土般掸得干干净净。
但是,有一点他又和所有人一样,那就是想家。
年轻时有段时间,他在台北跟南怀瑾学禅。有次打“禅七”,坐到第五日,脑海中一声爆竹响起,广东韶关的家乡刚隐隐浮现,两行泪已经先下来了。
晚年接受台媒采访时,一提起终生不复相见的父亲,叶世强掩面痛哭,好久无法停止。
叶世强的父亲叶应科,是晚清末代科举的秀才,也是韶关有名的教育家,带过的学生遍布各行各业,有的三代同堂。
叶世强记得,年少时有次随父亲外出,路上遇到一位老农夫,见了他们激动地叫了声老师,赶紧招呼他们去家里吃饭,原来竟也是父亲当年的学生。临别,送了他们一段路,仍在路边不忍离去。
农夫家边有条河,河对面恰好是叶应科一位将军学生的故乡。“一个是河的那边骑军马,立功立业天下闻。一个是河的这边放牛吃草,立行立德无人晓。牛也好,马也好,这边也罢,那边也罢,同是一条河,都是父亲喜爱的学生。是一首诗,是两幅画。”叶世强后来回忆道。
时间来到1949年,叶世强和同学们决定离校远行。相约同行的杨之光收到父亲来信,“你启程之日,即为我投江之时”,其母听闻此消息,哭得几乎晕厥。
叶应科却亲自来到学校,带叶世强去吃了一顿饭,为他饯行。
赴台几十年后,叶世强依然记得当年那一幕。他写道:
“亲爱的父亲:那年我在学校写信给你,我不要念书了,我要上天捉月捉星捉太阳,我要去看山和水,天和地。不两日,你来学校带我去吃饭,你举杯敬我以饯行之酒,一别到现在。
“父亲我不孤单,不寂寞,因为父亲与我同在。”
叶世强在台湾时写给父亲叶应科的一封信,然而叶应科于1976年在大陆病逝,这封信想必也未曾寄送到他手中。
这杯酒,仿佛成为了他与父亲的一桩约定。
06
70年代末,叶世强在新店湾潭过起半隐居的生活,那是一个需要渡船才能到达的偏僻山村。他一周进城教课三天,剩下的时间在自家小院里做家具,做古琴,与捡来的小猫小狗为伴。常人家里会有的电话、冰箱、电视等电器,他都没有,活的如同一个苦行僧。
有时他还在家门口挂起“会客十五分钟”的牌子,不愿意被人打扰。
对作画,叶世强更是随兴所至,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连画笔都放下了。他与后来的夫人林如意结识于这段时期,林如意那时甚至不知道他还是个艺术家。
有人曾忍不住问叶世强:“一个画家可以不专心作画吗?”叶世强反问:“只会专心做‘画家’的人就画不出好画了?”
——在他眼中,艺术家是一种状态,而不是一种职业。状态对了,好的作品问世便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那人又问:“老师寂寞不?”
“寂寞?我还要再孤独些,可是从来不寂寞。”
叶世强喜欢在夜半弹古琴,若是台风天更好。
他说,“鬼神都来听”。
07
很多画者会拘泥于观看者的喜好,想让人感受禅意就画佛像,想让人体会清幽就画高山流水。叶世强不一样,世间万物在他笔下都是题材,都能画出自己的味道。而且他不刻意崇高,他画的就是一个普通人在人生尽头能体会到的东西。
既能在小尺幅内,把春天这个主题以寥寥数笔画得隽永:
叶世强 《春天里的春天》45x53cm 布面油画 2011年
也能以壮阔的篇幅,将常人眼中威武雄壮的长城,画出亘古的孤独:
不论观者年轻年长,只要心有沧桑,看了,就懂了。
2007年,叶世强在台北中山画廊举办个展,有的年轻观众看了他的画,回家哭了一整晚。
李可染曾说:“越是大笔墨的画,越需要小心经意,因为要在简单的几笔里、表现丰富的内容,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叶世强不是,他平时的动作很慢,一旦开始创作,就如同猛虎下山,可以在电光火石间一挥而就,没有丝毫迟疑。
不懂得放空一切的人是学不来的。
“一个作家要他的作品空灵,没办法学也没办法教,完全要靠培养,要培养自己的内心很纯洁,很干净,自然画出来的东西就很纯洁很干净。”叶世强说。
道理简单,做到又谈何容易。
叶世强晚年受到关注多了,人们才惊讶地发现他几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台湾电视名嘴跟他打招呼,他完全不认识,知名媒体去采访,他礼貌而又茫然表示从来没听说过。
也有些久远的事情他却记得异常清晰。他去新竹清华大学帮盲人录有声书,聊起儿时的《寒衣曲》,顺口就唱了起来。那首歌的歌词是“母亲心里母亲心里,想起娇儿没有归期。”
他把父母牌位摆在家中,有了一点成就,就会讲给他们听。
08
叶世强一生行走在世界边缘。他早早离开了大陆,没有亲历大陆1949年后的风风雨雨。在台湾师范学院念书时,他的恩师被当“匪谍”逮捕枪毙了,他却未受牵连。他是肄业生,却幸运地没有赔公费,兵役也把他漏掉了。他做了一辈子艺术,但长期隐没于艺术圈之外。八十年代台湾经济起飞,他却远遁尘世,过着清净的生活。
他说,“我这一生,常被漏掉”。
但是熟悉中国近现代史的人都明白,一个普通人,被历史洪流裹挟轻而易举,你不找它,它也会来找你,可被漏掉偏偏很难,那不仅需要命运的阴差阳错,也需要在人生逆旅中依然敢于放下一切的决心。
叶世强晚年与邻居家小孩玩耍时扮齐天大圣,这是他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他曾经像很多人那样,与时代的铁轮遭遇,飘零孤岛,随后又以破釜沉舟之势与它背向而行。没有亦步亦趋的时代元素,只有岁月洗练后的通透,恰恰成就了他作品的独特时代面相。这也意味着纵然形骸化灭,陵谷变易,有些东西总会永恒。
叶世强 《威尼斯游船》 91x72.5cm 布面油画 2006
就像叶世强说的,“经过几十年拿出来还是觉得很好,那种作品一定是很好”。
“叶世强老师的画,不是给他同一代人看的,也不是给我们看的,他是给一个不知道什么时间的人看的,”台湾艺术家陈传兴认为:“他开拓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时间性,这种时间性让他能够跨越时代的、政治的、以及或许是他自己精神心理上的困境。”
叶世强 《雪天月篱》214x405cm 布面油画 2006年
叶世强在自己的学生眼中也是个模糊了时间的人。有的人年轻的时候显老,年纪大时反而不觉得老,他便是如此。他在台大美术社当老师时正值中年,学生们看他却觉得是个“老头子”,有六七十岁。
可有的同学至今还记得,当年这个“老头子”看到校园里的草皮,说了句“草皮好舒服”,就脱下鞋子,像个少年一样走上去手舞足蹈了起来。
那时,同学们在一旁看着,笑的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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